第十八章 后會無期

高陽 第十八章 后會無期

“朕只能看見朕的死，看不見朕死后。

憾甚！”

祖龍憂慮問道，“蒼梧允許你將另一次告訴朕嗎？”

周虞想了想，說道：“也沒說不允許。”

虛弱的祖龍便露出一個瘆人而威嚴的笑，說道：“說一說，朕死后，如何？”

周虞坦然直接，一字不作隱瞞，說道：“陛下病重于平原津，使上卿蒙毅返會稽，沿途祭山川，為陛下祈福，并書傳上郡，命公子扶蘇與喪會咸陽而葬。

陛下寶輿至沙丘，崩。

丞相李斯因陛下宮車晏駕于外，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，于是秘不發喪，藏棺于涼車中，寶輿每日獻食不止，百官奏事如故，

唯有丞相李斯、公子胡亥、中車府令趙高及五六寺人知陛下已崩。

趙高與胡亥、李斯，并未將陛下之書傳往上郡，而是破了陛下之書，詐稱李斯受陛下遺詔，立公子胡亥為太子，又書賜公子扶蘇、蒙恬，羅織以數罪，賜死。

及至咸陽，發喪，胡亥繼位，九月葬陛下于驪山。”

始皇帝陛下一言不發，仿佛周虞所說的將死之人并非是他。

他平靜地聽完，問道：“扶蘇如何？”

周虞說道：“公子扶蘇見書而泣，欲自殺，蒙恬止之曰：‘陛下居外，未立太子，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，公子為監，此天下重任也。今一使者來，即自殺，安知其非詐？請復請，復請而后死，未暮也。’

使者不停催促，公子扶蘇為人仁孝，說，父賜子死，何必再請？

遂自殺。”

始皇帝陛下仍是漠然，虛弱輕聲說道：“是朕子扶蘇也。其性也仁，故朕之心意久不能定，未立為太子，至有斯時，是朕之過。

蒙恬又如何？”

周虞說道：“公子扶蘇自殺后，將軍蒙恬不肯就死，遂被囚禁，二世皇帝再賜藥以死。

蒙恬曰：‘自吾先人及至子孫，積信于秦三世矣，今臣將兵三十余萬，其勢足以背叛，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，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。’

遂服藥死。”

始皇帝陛下終于動容，祖龍落淚，說道：“朕之一生，以人之力，抗衡天命，終以不敵，然匡定宇內，一尊華夏，平生之志已成。

凡此數十年間，承列祖之余烈，也賴將士之勇力。

如蒙恬者，真朕之將軍！

想那另一次中，朕于驪山地下，復見恬、毅，亦不為憾！”

“陛下千古一帝。”

周虞誠懇說道。

始皇帝陛下艱難地擺一擺手，說道：“朕命蒙毅南下，召南軍，往云夢澤，前者書往上郡，命扶蘇與蒙恬出長城，暫不歸。

朕死后，

你，以朕之符、劍、璽，前往云夢澤，朕前者過云夢澤，遙祭虞舜，秘留雍、涇、櫟、咸及驪五軍，你到云夢可領之。

前者你調諸郡之兵，已集在此，

朕將親統之，戰于此，然后死。

及朕死，彼輩必撫朕尸歸咸陽，登基而葬朕，然后發兵，屆時蒙恬南下，亦會戰于云夢。

記住，

天下地上，只有一個朕！

朕不管你是誰，也不管蒼梧想做什么，只要你做一件事……屠盡天上百萬兵！”

“唯！”

周虞正色說道。

“還有……”

始皇帝的聲音越來越虛弱。

片刻之后，

周虞和吳清清出寶輿。

牧笛等年輕寺人連忙進輿，侍奉始皇帝陛下。

丞相李斯、中車府令趙高等，恭候在寶輿之外。

遠處，廝殺還在繼續。

再往前去，是一片荒廢的高臺宮室，早已連殘垣斷壁都不剩幾塊，只剩下風中的歷史余咽。

從四面八方，有一支支軍隊沖殺而來，是之前周虞以兵符調動的各郡、縣之兵。

當時，周虞的兵符得自丞相李斯，實則是來自始皇帝陛下。

趙高陰冷喝道：“周虞校尉，這些郡縣之兵，是你所調？你意欲何為？謀逆乎？”

周虞一言不發，

他只是抬手晃了晃，

太阿。

趙高悚然，

李斯也是。

這時候，

在寺人攙扶之下，虛弱的始皇帝陛下從寶輿中現身。

于是眾臣下拜。

始皇帝已經虛弱得只能夠喘息，太醫夏無且上前，悲聲說道：“臣為陛下診治。”

始皇帝陛下抬了抬手，艱難說道：“無且固愛我。”

夏無且下拜，哭泣不止。

這位千秋祖龍強行掙開寺人的手，努力地站直身軀，

他的目光如荒古巨兇，他羸弱的身軀之中，迸發出不可思議的偉岸氣息，比山更高，比海更深，目光幽深而長遠地掃視眾臣，

俯瞰天下。

“高。”

始皇帝道。

“陛下。”

趙高伏身顫栗。

“汝欲反朕乎？”

趙高哭道：“臣之一身，皆在陛下，寧死不敢反陛下。”

始皇帝陛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，又問道：“斯，你呢？”

李斯大禮參拜：“臣一生之抱負，得蒙陛下信重，已然實現，死亦無恨，豈會反？”

始皇帝搖了搖頭，笑得瘆人，說道：“假的，都是假的。富貴、權位，乃至性命，誰不重之？朕也看重……如果能不死，朕當然也不想死。”

趙高顫抖說道：“若能得仙藥，陛下必可以千秋萬古，永御宇內……”

周虞身邊，吳清清撇了撇嘴。

周虞也搖了搖頭，向始皇帝說道：“陛下，后會無期。”

始皇帝道：“勿負朕。”

周虞道：“必然。”

周虞便一手牽著吳清清，另一只手提太阿劍，頭頂飛出一重劍光，將他們包裹起來，陡然騰空，直奔西南方向而去。

原處，始皇帝輕聲說道：“起來。”

“唯。”

眾臣皆起身。

始皇帝陛下冷漠地看著李斯和趙高，問道：“汝等可知，朕為何不殺你們？”

不必他們回答，始皇帝自笑道：“周虞對朕說，豬，要養肥了再殺。哈，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始皇帝陛下向后跌倒。

劍光之中，

吳清清疑問道：“那兩個家伙，明顯都不是好東西，一劍殺了不就完事？”

周虞驚嘆說道：“這位陛下，不愧是千古一帝，他和蒼梧做了一場大局，留著他們，要釣大魚呢。”

“多大？”

“鯨魚算不算大？”

“算。”

“比鯨魚更大。”

“哦，這樣啊……”吳清清半懂不懂，忽然，他目光一閃，指著下方喊道，“周虞你看，那是什么？”

在那古老的沙丘宮遺跡外，周虞看到了三個人。

一名美麗大方的先秦趙國風格的宮裝女子，

一名身披甲衣的高大老者，

還有一名穿馬甲，扎丸子頭，提擴音喇叭的中年胖子。

馬甲胖子仰頭向天，一手叉腰，一手舉著喇叭，惡狠狠罵道：“操，他媽的又來？老子是不是天選之子，自己能不知道嗎？吹吹牛逼都也不行？”